聞天祥 ◎名影評人│金馬影展執委會執行長
從中文到英文片名都拗口難解的《你的今天和我的明天》(Tomorrow Comes Today)以及導演陳敏郎,對台灣電影圈而言,十分陌生。
陳敏郎是輔大大傳系畢業後到紐約大學念電影研究所,一待十幾年,和台灣鮮少交集,勉強扯得上的就是拿過「李安獎學金」。而他的處女作《你的今天和我的明天》也有幾分當年李安在紐約獨立製作《推手》(1991)的模式,先拿到2008年行政院新聞局優良劇本獎,2010年再獲得輔導金,輾轉到今年終於問世。但影片風格讓我聯想到的,反而是與李安同期的另一位代表導演:蔡明亮。
《你的今天和我的明天》的開場長鏡頭十分吸引我:只見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華人男子越過馬路,跟街頭小販買了麵包和瓶水,麵包沒吃幾口,倒是用水吞了一堆藥丸,還在原地跳了好幾下像幫助消化似的,然後才帶到他要去的地方原來是對面聳立的法院。場面調度懸疑、流暢又帶點幽默感。而要等到下個鏡頭,才用特寫讓你看到剛才他吃的是:瀉藥。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不知道男主角的用意?他顯然不是律師,因為坐在他身旁的男子才是機械化跟他演練出庭問題的人,而從他的回答裡,大略透露從小被媽媽這邊帶大,台灣都沒親人了以後,才來美國投靠父親,不知道什麼原因,他成了未完成依親申請的非法移民。就在此時,鏡頭帶到他身後一群慶賀官司勝訴的人們擁抱道賀,對比了他的力單勢薄。等進了法庭,先前吃的瀉藥終於「發功」,法官無奈讓他去洗手間「清理」,卻給了他逃脫的機會。他回家跟父親簡單道別、收拾幾件衣服後,不待警察來抓,一溜煙跑了。然後靠著幫中國餐館送外賣打零工,繼續當個「黑戶」。
而另一個要角則是和外賣男孩年紀差不多的美國男子韋恩,他的工作是清潔路邊的公用電話,卻在電話裡被女友甩了。但也在電話機旁,遇見一個因手機壞掉而跟他借銅板打公用電話的華裔女子,開啟了另一段感情的可能。也許是想忘掉舊情,他總是在聽一套叫做「如何忘掉你不想記得的事」的心靈教學錄音帶。而大概要看到電影第二十分鐘,才會發現這兩個男生其實住在同棟公寓同一層樓但沒有往來。華裔男子也許知道隔壁是誰,但美國男人彷彿渾然未覺,就像他老是分心冷落約會對象而讓女孩家憤而離去一樣。
兩個男人其實曾「睡」在彼此隔壁喔!但不是在誰的房間,也非旅館摩鐵,而是為了賺外快,分別去醫學中心當睡眠實驗的受試者,而在同一間病房或實驗室,出現了極端怪異的裸裎相依(因為科學家要在他們身上畫線)。不過這個美國男人好像也沒發現。這種或知或不覺的同性交集,不是很像蔡明亮二十年前的處女作《青少年哪吒》(1992)亦步亦趨的李康生和渾然不知的陳昭榮嗎?尤其《你的今天和我的明天》兩名男子各自在租屋裡擲柳橙挑約會對象(美國男)、或是把內褲外穿扮牛仔自娛(華裔男)的舉動,則讓我想起李康生在蔡明亮的《愛情萬歲》(1994)玩西瓜、穿女裝的孤獨和慾望。
孤獨有時是種隱喻,慾望則可以無盡蔓延。這兩個男人的生命狀態與生活步驟都有外延出去成為社會反映或集體象徵的可能。例如華裔男子騎車穿越街道,先後遇著過整齊列隊、依序而行的男猶太教徒,以及群聚但散亂、年輕一代的穆斯林少女;而穿梭在公寓送餐或塞菜單的時候,也目睹過各種人際關係:獨居老人、大家庭、男同性戀、單身女子或驚喜派對。有點可惜的是這些短暫接觸的張力並不夠大,還不如他趁四下無人時在公寓廊道突然扭舞起來的時刻,更有趣味。
我不確定陳敏郎是否和蔡明亮一樣有「老歌癖」?蔡明亮自1998年的《洞》開始,就不時在影片中引用葛蘭、白光、張露、崔萍唱紅過的流行曲;陳敏郎這回也用了張露演唱的〈異鄉猛步〉做為本片最重要的音樂元素。這首當年由司明作詞的歌原是首西洋翻唱曲,來自鮑伯摩利(Bob Merrill)作的〈Mambo Italiano〉,原主唱人是喬治克隆尼(George Cloone)的姑姑蘿絲瑪麗克隆尼(Rosemary Clooney)。同一首曲子也曾被艾雯改寫成更「鬼馬」的〈叉燒包〉,沒聽過張仲文原版的,應該也熟悉周星馳主演的〈賭俠2之上海灘賭聖〉(1991)出現過的徐小鳳版吧!其實,〈異鄉猛步〉也是《你的今天和我的明天》最早的中文片名,可惜這個九彎十八拐連帶需要註釋的片名,最終基於現實理由被否決了。先不管歌曲,這個名字倒是和男主角的紐約生活,異曲同工啊!
不過全片最弔詭的部分,還是華人男子時常拿著一張照片四處問人,說照片上的是他媽媽,卻總是得到翻白眼或神經病的回應。到頭來我們才曉得:照片上的人,竟然是顛鸞倒鳳的銀幕女神瑪琳黛德莉(Marlene Dietrich)。男主角後來終於在一家類似gay bar或drag queen cabaret的地方看到一個男性表演者扮成瑪琳黛德莉穿西裝演唱〈莉莉瑪蓮〉(Lili Marlene)——母親竟然成了男人!
這股「多重扮裝」(先是男扮女,然後穿男裝唱女性化的歌),也呼應到華人男子和父親之間的多層認同關係。父親時常以中、英文夾雜跟他交談,而且認為兒子L、R音發不準,而出錢讓他去「剪舌根」。父親住在紐約,卻是個戲曲演員;但在舞台上演的不是生淨,而是旦角。我們甚至看他粉墨登場演了一段〈八仙過海〉裡的金魚仙子,和前述扮成瑪琳黛德莉的drag queen,一中一西,皆是男女性別的乾坤大挪移啊!而金魚公主上戲前,那雙按在他肩上的男人的手,也暗渡了一些同性曖昧。更遑論一場男主角幫爸爸作腳底按摩(從送餐過程中,我們知道他過去做過這行,可能因移民局盯上而只好離職),一時找不到器具,結果從公寓垃圾箱翻出根「按摩棒」充當工具,實在怪異好笑。至於是不是爸爸扔的,我們就不知道了。
以致於到最後,當美國男人搬走了,華裔男主角在屋頂目送他,然後走進鄰居房間,放出「如何忘掉你不想記得的事」的錄音帶(此時正好是最後一章:如果嘗試還是失敗,那就離開),並從抽屜發現一件白內褲,忍不住嗅起它(他)來,直到電影結束。
我一直覺得這兩個男性之間如果再有點火花會更有意思。不一定非得直接互動,可以是透過敘事手法帶來對比與牽連(例如片中有一個交叉剪接就不錯:華裔男子送外賣後在地板上撿拾客人弄掉的零錢,而美國男子則在渡輪上向大海拋出一枚銅板),否則張力就會趨弱,意義也會變得牽強。但即使有些力有未逮,《你的今天和我的明天》還是在產量增加、創意企圖卻令人擔心萎縮的台灣電影裡,做出大膽也大器許多的場面調度。
片中有句對白:景氣不好,電影又貴得要命。
所以「看電影」跟「拍電影」不都該更當回事嗎?
本文摘錄自:『印刻文學生活誌6月2013第1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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