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週報│院線影評】《黑蝶漫舞》:身陷灣流的女詩人.jpg  

作者:張冠倫

女人,以及女體,在男性文化引領的社會中,經常成為描繪、書寫、觀賞的題材,也就是男性凝視或窺淫的景觀。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現象,是由於男性掌握了書寫的工具,男性的陽具就是他們的筆,擁有筆便擁有創作力,也擁有書寫的權力。在這樣強勢且被視為理所當然的體制底下,有些女性不得不限於規範中,將自己矮化成一件沒有自我意識的商品;有些女性不甘於此,選擇以女性能量與男性之筆(也就是陽具)相抗衡,不僅企圖從中找回自我,更為社會上同屬弱勢的族群發聲,南非詩人英格麗‧瓊蔻(Ingrid Jonker,1933-1965)即為如此。

荷蘭導演寶拉凡德奧斯特(Paula van der Oest)的最新電影《黑蝶漫舞》,便以英格麗堪稱傳奇色彩濃厚的一生為題材,除了以同為女性創作者的身分,細膩地傳達出英格麗的情感波折和衝突,也展現出英格麗在面對男性代表的強權時,強勢和柔弱兩面一體並存的矛盾,以及身為女性所面臨的困境。

對父親/強權的反抗

由於父母離異,孩提時期的英格麗(Carice van Houten飾)跟著姊姊安娜(Candice D'Arcy飾)和母親一同生活,直到母親過世,兩姊妹才由父親(Rutger Hauer飾)接回扶養。或許是出於這層因素,英格麗和父親的關係總是若即若離,游移於親密和疏遠之間。然而,即便兩人的關係不甚和睦,英格麗仍三番兩次親近父親,分享自己的詩作,希冀能讓父親肯定自己在文學創作上的成就,只是,換來的往往是父親的冷漠和嘲諷。英格麗向父親說:「文字就代表了我。」掌握創造之筆的英格麗藉由詩作試圖拼湊出屬於女性的自我;但是,從她將詩作給父親過目、企盼換來讚賞的行為來看,英格麗的自我似乎仍需父親,也就是男性的肯定。另一方面,對父親而言,英格麗的自我是不存在,也不允許其存在,因此父親才會不斷地否定英格麗,不但對她說:「妳就是妳的母親。」還當面撕掉她的詩作,甚至辱罵她「爛貨」。此外,當英格麗的言論受到媒體注意時(顯示出英格麗逐漸成為一位有發言權的獨立之人),父親便以「媒體是因為我才對妳有興趣」企圖抓回男性的掌控權。也許,在父親(男性)的眼中,英格麗只能是他的女兒(女性),充其量不過是附屬物罷了。

英格麗的父親在片中不僅代表父權,任職於政府審查部門,負責查禁「內容不適宜」的文藝作品的父親,同時也象徵政府強權。想當然耳,父親查禁的魔爪也伸到英格麗的作家友人身上。起先是黑人作家尼可西(Thamsanqua Mbongo飾)的作品遭查禁,英格麗和小說家傑克考普(Liam Cunningham飾)想盡辦法協助他逃往國外;接著,劇作家艾斯(Graham Clarke飾)的新戲也以泛政治的理由被查禁,英格麗還因此和父親起爭執;最後,連英格麗的詩作也差點遭遇查禁的命運,是父親考量自己的政治生涯和名聲才放過她一馬。從這個層面來看,英格麗和父親之間的關係其實可以看作人民對政府強權的反抗。

此外,在種族歧視問題嚴重,甚至一度施行「種族隔離」政策的南非,白人普遍擁有優越感,英格麗的父親即如此。英格麗的父親認為「黑人普遍智能低下」,對家中的黑人女傭也總流露出輕蔑的眼神,也不讓家人與她們多加交談。然而,並非所有白人都像英格麗的父親一樣,對黑人百般歧視。如同前述,英格麗不僅幫助黑人作家友人逃亡,還在公車上為黑人出頭,與司機吵了起來;當她親眼目睹白人警察開槍射殺黑人時,大為震撼,反覆低語著:「那孩子還沒死……」並寫成詩作〈一個在加彭被士兵射殺的孩子〉(The child who was shot dead by soldiers in Nyanga),這正是南非首位黑人總統曼德拉(Nelson Rolihlahla Mandela,1918-)在就職典禮所朗誦的詩作。

在片中,英格麗的父親不單單是象徵男性文化的父權,還有政府、白人的強權,可說是綜合三種強權於一身的角色。因此,英格麗對父親的抵抗其實大可視為她對強權的反抗,正如電影開場時英格麗朗誦的詩句「對體制的麻木」所示,主流體制構築而成的強權並非她所畏懼的,無怪乎曼德拉前總統會如此讚揚她。

以我的乳臨摹你的掌

在握有創作之筆的男性眼中,女性頂多是附庸,是創作靈感的來源。然而,英格麗完全翻轉此一規則,縱使她沒有男性之筆──陽具──她仍以女性第二性徵之一的乳房當作女性之筆,男性和性愛便成為她的創作養分。在和傑克的一次性愛之後,英格麗寫下詩句:「以我的乳臨摹你的掌。」不僅顛覆男性在愛撫、性愛裡的主導位置,化被動(被撫摸)為主動(撫摸),更進一步暗指女性成為創作的主體,而男性則轉為被書寫的客體。

英格麗藉由文字細膩地記錄著自己的情感,試圖從中回歸女性自我(雖然從某個角度來說,她的自我仍需父親,也就是男性的肯定),不僅如此,她的筆觸還延伸到社會關懷,為遭遇不公的弱勢族群(被白人歧視的黑人)發聲。基本上來說,身為詩人的英格麗善用語言展現自己在創作上的無限潛能,也藉此從男性的權力架構下找到情緒和欲望宣洩的出口。

那麼,在愛情中的英格麗呢?是否同樣獨立自主?當差點溺水的英格麗被傑克救起後,向他說:「為我寫首詩,我會回敬你一首。」主動為兩人牽起日後相見的橋樑。當然,先寫詩送對方的人是英格麗。育有一女、和丈夫關係不甚良好的英格麗,率先拿起筆寫詩給傑克,完全拋開世俗或父親的眼光,勇敢表達真實情感。往後兩人的互動和性愛,也幾乎是由英格麗引導,例如:英格麗裸身走向傑克,從後方環抱他,主動且毫不保留地展現自己的欲望。然而,英格麗還是擁有依賴男人的柔弱面相:英格麗多次要求傑克娶她,渴望共組家庭,過上安定的生活;當傑克要離開一陣子時,英格麗為了送行而辭職,即便最後只能淚眼望著傑克的離去,仍流露出為愛瘋狂的一面,以及對傑克的深深依賴。

身陷灣流的女詩人

電影的後半段,英格麗逐漸走向瘋狂、崩潰,以至於最終自我毀滅於波濤洶湧的大海中,會招致這樣的結果,我想是英格麗內心的矛盾帶來的困境所導致。英格麗在追求自主、自由意志的同時,仍受限於男性引領的社會和傳統之下,讓她亟欲得到父親的肯定和讚賞,並將自己的情感寄託於無解的戀情和不曾出現的溫馨家庭上。兩相衝突之下,讓英格麗如身陷強勁灣流般難以掙脫,折磨得她再也寫不出任何東西,也無法再愛。死亡,對英格麗來說,或許是唯一美好的結局。

同樣身為女性的寶拉凡德奧斯特導演,用細膩且充滿詩意的畫面勾勒出英格麗的多舛人生,在呈現英格麗勇於求愛、展現自我的同時,更加深她內心所蒙受的巨大苦痛,讓觀眾也能深切地感同身受。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導演在片尾以曼德拉前總統的就職演說作結,似乎在為英格麗的悲劇人生補上一個美麗句點。但是,怎麼美也比不上英格麗留下的文字,那才是能真正由人生淬鍊出的美麗詩篇。

 

原文出處:『放映週報funscreen-No.322│焦點影評│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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